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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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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烏衣巷定國公府

咕嚕咕嚕——

聞聲,一只白晰手掌朝上舉起,微微弓起修長、骨節分明的食指,不一會,一只灰色信鴿便熟門熟路地棲上了那只手指,朝手指的主人「咕嚕」叫了聲之後,便悠閑地以鳥喙整理起羽毛。

接了信鴿的俊雅男子,以另一只手解下綁在爪子上的信筒後,將信鴿轉移到一邊的鳥架上,讓鳥兒自行吃糧喝水,然後轉身走向建在荷花池邊上的涼亭。

涼亭裏,一名威儀天生、氣質沈穩的男子正對著石桌上的一座沙盤思索著什麽;直到男子走進來,見他臉上帶笑,才開口問道:

「收到了什麽好消息讓你笑成這樣?」

「也算不得什麽好消息。至少大將軍您聽了一定不會想笑。」男子將信鴿帶來的消息拿給族兄看。

果然,就見大將軍在讀完紙條上的訊息之後,臉色沈了下來。

「竟是真的給他找著了。」

「可不是嗎,真找著了。他這個未婚妻可真是幸運,能在這樣的世道活下來,想必是個剽悍的。」

「他不適合有這樣的妻子。」一個粗野不文的村姑,嗤。

「父母之命,且是遺命,再怎麽不適合,大將軍您也管不到他的婚事的。」

「哼。」沈聲一哼,將紙條丟開,像是再多看一眼就要臟了眼。

被叫做大將軍的男人,名叫周盛,正是一年前因軍功卓著而被皇帝封為「天威大將軍」的正一品武將,今年又獲得威烈侯之爵封,是京師裏正當紅的出色英傑。除了靠著自身戰功搏來的爵位外,他更是如今少數僅存於世的世家出身的嫡次子。

他的父親是定國公周宜康,一路跟著皇帝起義,提供了整個家族所能提供的錢糧與人才,成功押寶。新朝成立之後,皇帝論功行賞封官賜爵,周家正是最先被冊封的第一大功臣。

父強子成材,可以想見這個僅次於皇室的第一世家,至少能保證興旺上四十年,恩澤到第三代。

當然,想要維持這樣的興旺,必須有更多成材的子弟、更多出色的下屬以及依附而來的小家族來形成龐大的利益共同體,才能穩穩在朝堂上擁有一席之地,沒人敢輕易招惹。

秦勉是大將軍一直很看好的人,大將軍一路將他提拔至今,可不是為了讓他掙出了個前程之後,跑去解甲歸田,或者被粗野婦人拖累,從此仕途無亮的。「把他叫回來。」暗自生了好一會悶氣之後,大將軍開口道。

「想來秦勉一時是不會回來的。」俊雅男子低笑道:「我猜,秦勉的信鴿過兩天一定會飛過來,內容一定是向您告假,他肯定還得在永梅縣待上一些時候。」

「他想不想回來我不關心,你能把他叫回來就成了。你周長安想辦成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別跟我說你辦不到。」

「當然是辦得到的。」

「那就去辦。」

「是。」

周威,字長安,周盛的族弟,兼麾下第一智將與軍師,與秦勉同列大將軍的左臂右膀,都是被大將軍視為心腹去下力氣栽培的人,一文一武,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好友關系。

既然是秦勉好友,當然多少會幫他說一些話。所以他溫和勸道:

「秦勉好不容易找到了未婚妻,那麽先前大將軍幫他物色的幾個閨秀,想來是不需要了吧。」

大將軍看了他一眼,淡聲道:

「怎麽會不需要?秦勉背景太單薄,想要在京師站穩腳根還是弱了點,他需要一個有身分的妻子來為他敲開勳貴以及世家的大門。」

「秦勉雖是山野莽夫出身,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不會放棄他的未婚妻。大將軍想讓他棄之另娶,恐怕不易。」

「沒叫他休棄那個女人,就讓她當個妾吧。以後秦勉至少能封個男爵,一個村姑能有這樣的造化,已經是她家祖墳冒青煙,夠她偷著樂一輩子了。」大將軍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真是四角倶全,誰都受益,想來秦勉應不會再堅持不娶大家閨秀了。

見大將軍已經擺擺手讓他退下,又專註看沙盤去了,周威就算還想說些什麽,也只好暫且住口,不白費工夫了。

不過,就算沒再說什麽,心中卻是想著,秦勉本就無意於娶大家閨秀,如今有了個一直為他守著的未婚妻,想來是更不願意娶那些嬌滴滴的女人了。他當然能把秦勉給叫回京師,卻很肯定地知道,大將軍大概仍然沒辦法讓秦勉在婚事上妥協。

畢竟秦勉不是個願意為了權勢名利付出一切的人。

權勢名利當然人人喜歡,但如果必須為之犧牲太多的話,秦勉肯定是寧願不要的。

周威暗想著:回頭傳信給秦勉時,應該悄悄給一點暗示,讓他心裏有底才是。

那些讓錢香福恨得咬牙切齒的林氏族人,很輕易地就被那個人給趕走了,簡單得像兒戲似,一下子,被她認定為生死大仇的人,就不見了。

錢香福爬上了村口那棵最高壯的橡樹,靜靜地看著一群人攜家帶□拖家當,漸漸遠離這片被他們侵占了十年的土地。

他們臉色淒惶而憤怒,嘴巴更是片刻不停地罵罵咧咧著什麽;他們垂頭喪氣,還有一些婦人不停地抹眼淚,又哭又罵的。就算離得遠,她聽不清罵語的內容,但想也知道定然是詛咒她的各種汙言穢語。

那些人恨極了她,但那又怎樣?總之,他們別無選擇地只能永永遠遠離開秦家的土地,並且再也別妄想有回來的一天。

雖然把那些人趕走是她十年來一直在努力的目標,但突然間他們真的被趕走了,把土地還給她了,她卻沒有大快人心的感覺,甚至還覺得有點郁悶。可能,這是因為……那些人不是她趕走的,她沒有能力趕走他們。如若不是「那個人」出手,她想趕走林氏那群人,仍然是件非常艱巨的事,可能得用一生去耗著還不一定能成。而「那個人」卻只是輕輕松松地動了動嘴巴,一切就那樣塵埃落定了。從開始到結束,花不到五天的時間,且那些已經種下的莊稼,就這樣便宜她了。

「在想什麽?」橡樹下,「那個人」尋到了她,開口問著。

「為什麽你說讓他們走,他們就只能走,不敢留?」她問。

「因為這是我秦家的土地。」這理由已經太足夠。

錢香福輕哼。

「你以為那些林家人以前不知道他們強占的是秦家的土地?」

「名正言順之後,就能合理使用一點權勢。然後,他們怕了,便走了。」至於中間如何運作,就不必特別拿出來說了。

「你讓他們遷去哪兒?」要攆人走,總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總要給一整族的人一條退路。她相信他一定有所安排,不然那些林家人就算鬥不過這個男人,也寧願拚個兩敗倶傷,大家都別想落個好。

「朝北走,多的是被拋荒幾十年的土地,雖然沒有這邊的土地肥沃,但只要辛勤耕種,總是可以得到溫飽的。我讓人查了幾個確定無主的荒地,讓官府的人引他們去安家落戶了。」秦勉說得隨意,好像一切就是這麽簡單不過的事。

錢香福微揚唇角,有點想笑。問:「他們一定很不願意吧?」

「世間事哪有事事順心的。人要懂得取舍,得罪我並不劃算,還不如乖乖離開。」秦勉還是那副平淡表情,只不過那緊盯著她的目光還是洩露了些許炫耀。

平常他並不是個喜歡張揚的人,甚至覺得身上扛著的軍銜以及官位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光看他總是一身簡便的粗布短衣打扮,像是隨時可以卷起褲管下田耕作,就知道他根本不講究。可是,在她面前,他卻會想要讓她覺得他是優秀的,優秀到足以為她解決一切疑難雜癥——就像只開屏的孔雀,他暗想。

秦勉曾經有幸在大將軍家裏看到這種漂亮而不實用(不能吃)的禽類,它們吃得比人好,像個大爺似被一群下人伺候著,還完全不用幹活,每天游手好閑展現美麗,死了還沒人覬覦它們身上的肉,不知道老天造了這個物種是用來幹嘛的?

雖然那時心裏唾棄至極,可如今,他卻想著,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也想帶她去看看這種漂亮的東西;甚至於,去看看全天下各種好看的事物,讓她分享他曾經領略過的各種美好,以及,一起去挖掘更多沒有見過的美好……

這是面對她時,才會猛然浮現的想法,一種毫無理由的沖動,仔細思考起來完全沒有道理的一種沖動,說起來莫名其妙,做起來卻覺得心情會很美好……

錢香福又將目光投向那群林氏族人離開的方向;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在山丘起伏間蜿蜒移動,人影已經變得像螞蟻般大小,就要看不見。

「下來吧,咱們回去了。」秦勉一直擡頭看著她,說道。

回去了……

錢香福不情願地將目光朝下挪,毫無意外地對上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這幾天,只要他出現在她面前,那一雙眼就看著她,並等待她看過來的那一刻,讓雙眼迎對上。他就愛這樣看著她,並等待她的註視;而她先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後來是被看到惱怒,覺得他有病!然後,便成為現在這樣,氣惱抗拒之後,竟是沒種地躲避了起來。

這實在不符她一貫強悍不認輸的個性,她搞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也搞不懂自己怎麽會被看到發怯,竟就躲了!

不就是被人看嗎?這又有什麽?從小到大,朝著她看來的各種不懷好意目光,她領受得還少了?那些想抓了她吃的、想搶她食物的,以及,長到十二歲之後,略略像個女人之後,那些淫穢的註視,從來就沒有少過。對於那些目光,她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找到機會一定報覆回去。亂世生存法則就是這樣,沒有害怕柔弱的權利,也不容奢望有人能伸出援助的手,在她遭難時扶一把。

「下來啊,發什麽呆?」秦勉見她沒動,朝她伸出雙手。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定在那兩只健壯的手臂上,因為衣袖挽在肘彎處,所以滿布在小臂上的擦傷便一目了然。那雙手,保護著她在跌落秘道時沒有受到太大的磕碰傷害,原本應該落在她身上的傷,都由他的手臂與身體承受了。

「你不會是睡著了吧?睜著眼也能睡覺?」秦勉見她仍是在發呆,所以決定幫她一把。「算了,我上去扶你下來,省得你害怕。」

見秦勉一只手臂搭上了最下頭的粗樹枝上,就要爬上來,她連忙道:「你別上來,我這就下去了!」

「你是我婆娘,不用跟我客氣,我知道上樹容易下樹難,敢爬樹的不一定敢下樹。別怕,我來了——」突然發現如果能幫她下樹的話,不就能趁機親近她了嗎?這個好這個好!怎麽先前沒有想到呢?秦勉心頭一陣亢奮,矯健身形已然動作,轉眼間就爬上了樹,並且抓到了錢香福站立的那根碗口粗的樹枝,只要躍上去,兩人便並肩而立了。

「你幹嘛?別上來!給我下去!」他的動作太靈活快速,等錢香福能夠發出聲音阻止時,他雙手已經攀在她踩的那根樹枝上了!急得她擡腳就朝他的手踢過去——多年來豐富的打架經驗,讓她習慣做出攻擊的防禦動作,都不用經過大腦思索的。

她的動作既兇狠又精準,少有錯落,所以她理所當然以為就算沒一腳把人給踢下樹,至少可以踹得他一只手暫時殘廢!

當然,前提必須是——如果她踢踹的人不是眼前這個身經百戰、無數次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秦勉的話。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踢空了;並且,因為踢出的力道沒落到實處,以致於整個人在踢空之後,隨著那發力的力道朝下方撲了去——

她掉下樹了!她竟然有掉落樹下的一天!

一聲不可置信的尖叫硬是哽在喉嚨間發不出來,然後,那股勁力便被嚇掉了。嚇著她的,不是因為掉落,而是因為他用難以想象的速度,像只展翅的雄鷹,精準地勾抱住正往下掉落的她,繼而隨著兩人往下掉的力道,在空中做了個後空翻,以緩和兩人掉落的速度,於是,她便在他懷中,穩穩地隨他安全落地。

一切動作皆發生在眨眼之間,縱使錢香福腦中閃過許多莫名的情緒,其實呈現在秦勉面前的,就是瞪大雙眼、一副被驚著了的模樣,看起來真是有點呆;不過……呆得挺可愛的,他想。

「嚇著了?」

沒有嚇著。她想駁斥他的胡言亂語。

「別怕,瞧,我們都好好的。」

誰怕了?她錢香福生來就不知道怕字怎麽寫!

「只要我在,必能護好你,不教你有一丁點損傷。」

她一個人本來就一直是好好的,有他沒他一點也沒差的好吧?

秦勉瞧她還是瞪著他,眼珠子都不轉的,看來真是給嚇著了。

如果是他的下屬,別說掉下樹了,就算被戰馬給掀落馬背,甚至挨了馬蹄踹,他別說憐惜了,沒一鞭子打過去已算大發慈悲了,哪會有這樣柔軟的心腸?

事實上,秦勉在還沒有見過他的小媳婦之前,真不知道自己的心竟然還能這樣柔軟……

身為一個大老粗,無法細致去分辨心中這種奇怪的情緒,更沒法像個文人墨客那樣,當下吟出幾百首軟趴趴的詩作來形容這種的感觸;但秦勉知道,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想對她微笑;想要,更親近她一些。

這是他的媳婦兒;這是,他心動的人。

他吟詠不出一首象樣的詩來表達心情,動手才是他的長項,動口可不是……不對!其實大老粗也是可以動□的,心隨意動,就再也不願克制。

這是他的婆娘,他的!

因為是他的,所以——

他的唇,在他還沒搞清楚自己做了什麽之前,已經精準地覆在她那張微啟的紅嫩小嘴上。

他的婆娘,他的女人,他的!

錢香福失眠了一整夜,清晨掙紮起身時,眼睛浮腫酸澀得快要睜不開;她拖著沒精神的腳步,也懶得去竈間燒熱水,就著放在房間裏的水盆想洗把臉,動作有些遲鈍,全然沒了平時的利索勁兒。看著水盆裏倒映出的那張屬於自己的、總是黑抹抹的臉,她實在忍不住要懷疑,對著這樣一張枯黑幹瘦的臉,怎麽會有男人親得下去……是的,害她失眠的原因正是昨日那個男人莫名其妙對她的嘴胡亂咬一通造成的!

就算沒有吃過肉,也在肉攤上看過肉是長得什麽樣子的;所以就算錢香福這小半輩子沒經歷過被男人真實上下其手欺侮過,到底也清楚男人女人之間是個怎麽回事。

在她看來,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兒,雖然都是脫光衣服兩人滾到草堆裏辦事,有時會生出孩子,有時不會,但還是有差別的——給錢的以及不給錢的;自願的以及非自願的;誘哄的或者暴力的。

她想了一整晚,除了剛開始恨恨想著那男人膽大包天竟敢這樣對她之外,後來就變成了不解,不解於她這樣一張完全吸引不了男人色欲的枯黑臉,他怎麽就親得下去?

好吧,祖母說這個男人離家之後當了匪又當了兵,打仗打了十來年,大概沒見過幾只母的,所以可能只要是母的他就不挑……錢香福一想到這裏,心裏就覺得堵堵的,於是不願再想這個,改想別的去了。

失眠的後半夜,她想著自己的身分。當她開始被祖母取名叫錢香福,被袓母認作孫女,然後還陰錯陽差地不得不背負起另一個死去的小女孩的婚約,去當一個小寡婦時,就沒有想過這個婚約會給她帶來一個男人。明明她是打定主意當一輩子寡婦的,可偏偏就是有人硬要詐屍,不好好死著,卻是活著回來了。

明明是寡婦,但突然間卻當不成了,她整顆腦袋還懵著呢,這個男人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就這樣接受了他有一個婆娘的事實……好吧,他當然沒有問題!錢香福想到這裏就忍不住撇撇嘴,她可沒忘了當他還不知道她是他婆娘時,就把她打暈給帶走了!儼然就是土匪行徑;果然是幹過這行的,就算改當兵了,也沒有手生。

所以這個人就算不是人販子,也不會是什麽好貨。當然,在這樣的世道,要求別人去當一個好人,實在無異於騙人去死,所以錢香福對於人心的險惡其實很包容,畢竟自己從小到大,為了活著,逼不得已時,也幹過一些偷雞摸狗的事。

其實整夜失眠到最後,最令她糾結的終究還是這一點——她雖然叫錢香福,卻不是那個男人真正的婆娘。與他有婚約的那個小女孩,早病死在逃難的路上,還是她幫忙挖坑埋上的。

被啃了一口之後,她憂郁地發現,她最在意的,竟然是,她不是他真正的婆娘。

其實祖母早就說了,她老人家把婚約放在她身上,那麽她就是那男人真正的婆娘,不用想太多。當年兩人跑來永梅縣這邊投靠秦家,恰巧秦家僅剩的秦大叔正在遭難,幾乎就要被那群來占地的林氏族人給害死,所以當時她認了寡婦的身分,實在是唯一可以讓三人勉強安身的方法了。

可是……她怎麽覺得心底空空的、虛虛的呢?

「真黑,真醜。」她一掌拍進水裏,將水裏那個面孔給打碎,然後狠狠地掏了好幾次水潑在臉上,再使勁地揉搓,像是這樣就真能將自己所嫌棄的醜與黑給抹了去似。

她懊惱不已,氣憤自己為著那個男人,於是發現自己並不美麗的事實。

「其實,他也長得不咋地。遠遠看著,就是一只灰撲撲的熊樣。」她低聲嫌棄道。似乎是想要證明,就算自己長得不怎樣,可他也不過如此啊,誰也別嫌誰!

洗個臉弄出偌大動靜,灑了一地水,以致於當她瞇著眼四下摸索布巾要擦臉時,險些被地上的濕滑給暗算跌倒,幸而及時抓住窗擡一角,才隱住身形。

把臉上的水擦幹之後,她才看向窗臺方向,想著剛才好像抓到了什麽別的,可她不記得窗臺上有放置什麽物品啊。

然後,她便看到了幾朵沾滿晨露的小花,紅的、白的、黃的都有,在清晨陽光的投射下,呈現一種柔亮的光暈,靜靜地美在那兒……

幾乎想都不用想,她便理所當然地知道這些花是誰摘來放在她窗臺上的。

除了那個叫秦勉的男人還會有誰!

她伸出手,以一種連自己也沒註意到的小心翼翼,近乎珍惜與虔誠地,將窗臺上的那些小花都收攏起來,然後不由自主地將花貼放在胸前,有些傻地湊近嗅聞,仿佛這些滿山、隨意便可以看到的小野花是她畢生僅見似。

也不知道就這樣發傻了多久,反正當她再度回神時,臉熱熱地,嘴裏甘甘地、澀澀地——

「哎啊,怎麽吃掉三朵了!」語氣帶著懊惱,為著自己習慣性的行為而生起氣來。

是的,山上隨意生長的這些小野花兒,是她嘴饞時的零嘴,只要見著了,總會扯幾朵來吃,花瓣是酸澀的,但花心裏有些許甘甜的蜜,仔細嚼著,就能吃到一點甜,她可是愛極了。

但,這是他給她摘的啊,怎麽就這樣吃了!

「還好,還有兩朵沒吃掉。」她喃喃低語。

這時,門外傳來祖母的叫喚聲:

「福囡,福囡,不早啦,該起來了。」

「哦,我醒了,就出來。」她揚聲回道,邊將手上的兩朵小花放進水盆裏。

「今兒個牛哥一早就帶人送來了好多米糧肉菜來,讓咱們多煮一些,等會他帶著弟兄從山上鍛煉回來,要與我們一同吃早餐呢。你快出來幫忙。」

「好的,我馬上出來。」她快手快腳地套上外衣,以指為梳,沾了清水梳抿著黑發,將所有毛躁都壓下,滿頭濃密的長發很快在腦後盤了個圓髻,黑色發帶一束,便將自己打理好了。

正打算開門走出去幹活,腳步卻突然頓住,看向水盆裏飄著的那兩朵小花,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後咬咬牙,走過去將花撈起,把花莖上的葉子給扯掉,然後別到了發髻上。花朵很小,不過比銅子大上一些,所以連著別上兩朵,倒是不覺得怪異;她對著水盆裏照了又照,卻是看不到發髻上簪著花是什麽模樣的。不過還是不死心地把頭側過來轉過去,直到外頭袓母又喚了聲,她才死心,回道:

「就來,就來。」然後拉開門,幹活去了。

雖然已經沒仗可打了,且國朝逐漸穩定,未來一片太平可期,但無論怎麽說,隨時保持強健體魄就是生存的唯一根本。所以對於秦勉,以及他下面的親信來說,就算如今從小卒仔升為軍官,不必隨時拿刀去沖在最前方拚命,也不敢將一身功夫放下,仍然保持著每天鍛煉的好習慣。

幾個漢子赤袒著上身,天未亮就從山下往山上跑,做完各種訓練之後,正好迎著朝陽跑下山。

這時已經有許多勤快的人上山來摘采野菜或撿拾柴薪,大多是些老人與婦孺,壯年男子當然是去田裏伺候莊稼去了。

在這個衣物比皮肉貴重的時代,男人赤袒著上身幹活是一種常態,尤其像秦勉這群人身形高大健碩,肌肉結實健美,寬肩窄腰大長腿,渾身上下精氣神暢旺昂揚,卻是尋常難得一見的。所以一路上遇見了人,便免不了被指指點點圍觀,別說老婦幼童看著了,連一些大姑娘、小媳婦的也直勾勾看著,然後幾個人湊在一起嘻嘻哈哈說些什麽渾話,有一兩個比較大膽的,還大聲說著「有媳婦沒有?」「我是東村的阿春,現在單著,缺個相好的!」之類的話來表達自己的熱情。

幾個男人維持著訓練時的面無表情,並不對這些小娘子的調笑話有所回應,不過當他們跑回秦家的院子裏,做完最後的操練解散之後,那漫湧了滿肚子的猥瑣早就忍不住,幾個漢子推推攘攘地說起葷話來——

「剛才那個叫阿春的,看起來不錯,那屁股可大了,一定很能扭。」王勇總是對這種話題有著強烈的發表欲。

「不只屁股大,那腰也跟她的屁股一樣大,也不知道生過幾個了。」周全嘟嘴說著。

「管她生過幾個,又不是要娶回去當婆娘!」王勇半點不在意,以手肘頂了頂周全道:「這樣吧,老哥我今晚先去那邊探探路,要是用起來還成,明天就換你去,怎樣?」

「你想自己去就去,別扯上我。」周全雖然有點心動,但還是搖頭了。「軍師上回跟我說了,說會給我找個好的。我老娘也說了,就算娶不著大閨女,至少也得娶個沒生過孩子的,省得日後一堆事攀扯不清。你也知道,我就怕麻煩。」

一旁的吳用這會兒也開口了,道:「老王,現在天下太平了,你也收收心,娶個好婆娘過日子吧,別成天想著玩了。」「哎,我這不就圖個一時的樂子嘛!其實如果處起來還成的話,娶個村姑當婆娘也不是不行。實在說,我並不想娶那些眼睛長在頭頂心的大戶人家丫鬟,一個個長得也不咋地,卻當自己是仙女似。」

「可人家會持家、懂規矩。咱將將也是個小頭領,日後還能不能高升不論,總得有一個象樣的家。」吳用很實際地說著。他們這樣目不識丁粗魯不文的軍漢,哪裏知道怎麽經營一個家,當然要娶個明白能幹的,才能興家旺子。

王勇撇撇嘴。誰都想娶個好女,但他實在不想娶那些明明身分比他低,架子卻擡得比天高的丫鬟來鎮宅。「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村姑好。」說到這兒,還想拉個有力的同盟附和,於是看向頭子道:「頭兒,雖然大將軍想給你說個大家閨秀,但你就是覺得村姑比較好,對吧?」他可是看得很清楚,頭兒對自家媳婦可上心了。

秦勉從井裏打上一桶水,將滿頭滿臉的汗給擦幹後,便擰著濕布巾洗臉擦身體,整弄完畢,穿上衣服後,才懶懶地回道:「沒有什麽比較好比較差的,我早就有婆娘了,不跟你們這些光棍兒空談這些沒影的事。」什麽大屁股村姑、眼睛上頭頂丫鬟的,跟他都沒關系。他家媳婦身條可好了,修長靈健、胸鼓臀豐——雖然穿著土不拉嘰的肥厚衣服看不出來,只以為她不過是個柴禾妞,但身為一個跟自家婆娘有數次親密接觸的人,他可以很權威地說:未來的夫妻生活,肯定性福可期。

「頭兒,瞧你得瑟的。」王勇走過來,拿了個水桶打水;水打上來之後,就兜頭淋下,涼爽得哇哇叫,也不理渾身的水,接著說道:「我們在這兒已待得夠久了,大將軍明明只允你半個月的探親假。先前我們跑到涼山村找人就花了七、八日來回,如今在永梅縣這兒又待了近十日,想來大將軍那邊該催咱回去了。」說到這兒,他扭頭問紀智:「餵,老紀,咱軍師有沒有捎鴿子過來?」

「前幾日就捎了,頭兒還趁回信時,讓軍師幫咱們清點一些退役的弟兄們過來這兒安家。」

吳用聽了就笑道:「頭兒做事向來利索不拖沓,雖是昨兒個才將那些林氏族人全轟走,但想來那些傷殘病退的弟兄們早就在軍師的安排下起程趕過來接手這幾千畝良田了。不過頭兒,想來大將軍是不願意看你滯留在這兒處理這些小事的,必定催你盡快回京城吧?」

「他催他的,反正我不急。」秦勉很光棍地說著。

「那麽頭兒,咱幾時回京?」向來比較沈默的宋二子問道。

秦勉給他一個白眼,就是不肯說個確切日期。只道:「走了,吃早飯去。」

宋二子聳聳肩,心想著:就算你不說,該上路時也容不得你多拖上半刻。

真讓大將軍非得拿軍令來催你,那就不好看了。

不管下屬正在忙著講些女人的葷話或者偷偷腹誹他,無心理會他們的秦勉順著食物的香味而去,打開竈間的小門,卻沒走進去,就站在外頭張望,目光習慣性地捜尋著自家婆娘的身影。

然後,他先看到了一個背影、一個後腦勺,以及一只盤得端正到呆板的烏黑發髻上,那兩朵小小的紅色小花。

本來挺普通的心情,突然間就好得一塌糊塗,平抿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勾起來。

不過,比起那兩朵花,他更願意看她的臉。很快地,這個願望也實現了。

錢香福將雜糧饅頭裝進一只大木盆裏,堆疊出一座小山,待再也放不了之後才蓋上蒸籠蓋,接著轉身,打算將沈重的木盆給端上桌,然後,四目相對,所有接下來的動作都暫時被遺忘了。

錢香福怔怔看著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而他,朝她露出一口大白牙,附帶一張笑得挺呆樣的臉。

他看起來很高興,什麽話也沒說,就一直笑著,看著她笑著。

必須得說點什麽,說什麽都好,不能讓他就站在那裏笑到天黑……她想。

「你……傻樂個啥勁兒!」脫口而出的語氣滿是嫌棄,卻是不由自主地空出一只手,悄悄地摸著後腦勺別著的那兩朵花——他笑的定是這個。

暗自慶幸著她現在的膚色夠黑,所以,她發燙的臉,應該沒讓他察覺到半點發紅的癥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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